2011初中小说组首奖《一扇门》
我知道你已经消失了,亲爱的爸爸。
你到哪儿去了呢?
我,可以去找你吗?
房间内,女孩轻轻地打开了轰然紧闭的门。
门后并没有沉睡着的荒原,也没有被绿色渲染出柔软质感的山坡,甚至连汹涌的风都没有,只有一片漆黑,连绵不绝地覆盖了记忆深处的痕迹和清纯明亮的瞳仁,令人在呼吸的空隙里觉得全世界像是洪水决提前的瞬间一样,异常汹涌。
女孩似乎并不觉得害怕。
她像是高傲优雅的芭蕾舞者般,双足尖轻点着冰冷的地面,可能跳跃着自己永无止境澎湃的梦想,也可能是轻舞着最后华丽灿烂的表演,不停地旋转跳跃。
最后一步,女孩纤细的双脚越过了门槛,像一只优雅的黑天鹅般,身子坠落。
我家有着两扇门。
我知道其中的一扇通向我们所看见的世界——杉树是荡漾的绿色,阳光下的树荫像黏稠的墨汁般缓慢的渗透进所有缝隙间。晶莹的阳光如最后一截掉落的烟灰,吹散在空气中,状若无物。
另外扇门,自己却只能像个无知的小孩般,欲言又止。
我憎恨无知。无知总是吞噬了一切的理所当然和理直气壮,覆盖了岁月的祷告和眷恋,断断续续地将一切事实及真相如同汹涌的潮汛全都覆没,令刚萌发成一株幼苗的记忆被残忍的连根拔起,寸草不留。
那扇门——关系到了自己的爸爸。
爸爸,多么令人陌生又亲切的两个字,炽热的在自己心里头留下了深深的烙印。我憎恨无知,它为何不把这两个字一起带走。念起来,爸爸,爸爸,生硬而别扭,不断缠绕着自己的记忆,害怕无知的吞咽,贪婪地往上攀沿着。
自己的记忆却并没有他清晰的存在,那更令人感到无止境的痛苦,就像缺少了一块的拼图,模糊却令人在意。
他背负所谓伟大的使命去月球执行任务了。
妈妈这么说,大家也这么说。
大家骗人,妈妈也骗人。
十五年未归来。
那么漫长的时间,穿越了无数个单薄的世纪似的。大雾喧嚣城市每个角落的岁月,芦苇循序渐进而死亡,时光如潮汛般逼向尽头。一话一语散落在年华上,张狂地渲染了所有记忆里的白纸。
爸爸,明明是从那扇门离开的!
多少次?多少次?爸爸,多少次我为了你哽咽着委屈着,用我那札了根却摇摇欲坠的坚持,顽固地冲着妈妈大喊道?那瞬间,我竟然有股错觉,仿佛时光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凤凰木火红张扬灿烂地开着的夏天。
但是,夏日已尽。
妈妈没有理会我,反驳我。
她只是转身,留下了哽咽的我,还有我那蛮横的坚持。
妈妈是一个漂亮而优雅高傲的女人。我并不了解她。她也不了解我。我很想问她她还爱着爸爸吗,但是我明白她并不会回答我。
莫非,是自己记错了?
记忆会像个迷了路的孩子那么茫然无助吗?
记忆明明是一条冗长沉闷的河流,永远都只会发出一成不变的水花声,缓慢流动着潮湿的悲伤与寂静,带着仅存的冰冷流下去。
至今为止,尽管日光已渐渐地划出了明显的轨迹,
尽管四岁时那扇天真无邪隔着尘世的门早已轰然紧闭,
尽管在多年前所走过的街道早已变成了平静忧伤的湖水,
尽管记忆中黑色的头发早已变成了白色的的发丝,
尽管当初的夏天早已变成了如今的秋天,
尽管桌上的玩偶变成了一本本厚厚的参考书,
尽管当初的小提琴变成了钢琴,
尽管善良变成了邪恶,
尽管黑夜里的乌云变成了白天里的浮云,
自己都不曾忘记,自己都还记得那个令我泪水止不住的男人那么慈爱、那么怜惜地对我说:
“爸爸其实是到那扇门口后工作去了,但是小拉菲如果要进去,进去之前一定要先敲门,爸爸允许你进来了你才可以进来,不然会被大灰狼一口吃进肚子里哦!小拉菲你怕不怕大灰狼啊?怕对不对?所以一定要听爸爸的话哦!”
手指似乎还残余当初一只大手指和一只小手指,为了一个隔了十五年的约定而拉小勾勾的温度。我涣散地抓着自己的小指,望着它而发呆。
穿越了十五年的温度,如今还残余在自己的小指上,联系着穿越了无数个岁月的感情。
爸爸究竟去了哪里了呢?
这个问题随着岁月的洗礼不断地萌芽向上生长,缠绕心田。向着太阳惆怅拔节的思念,同样茁壮生长。可是却是经过了漫长日光的曝晒,经过沉重风雨的席卷。
爸爸,有人问了我一个问题。
你没有爸爸吗?
这么简单的几个字却在这个季节里被聚光灯放大了细节,在大家的脑海里被清晰的阅读。
愤怒和难堪似乎被卷出了理智外,迅速地传送进冲动内。我伸出了右手,高高地举起来,用力地朝他脸挥去,扫了他一巴掌。
但他却捂着脸高高地昂起头,对我说道:“干吗打我?神经病!就算我不讲,我们在场的人都明白,你没有爸爸!有本事你就叫你爸爸来找我们啊!你没有爸爸!你是个没爸爸的小孩!你爸爸不要你了!”
那一刻,整个世界瞬息无声。
我手上的书掉落在地上。
忧伤覆盖了脸庞,潮汛渐渐逼进。
脸上的嘴角换了弧度。
潮水哗啦啦地涌动,沿路撒下湖水的阴影。
我哭了,爸爸。
无论之前再怎么高傲并且冷漠近似冷血动物的我,事实上却是一个懦弱的人。明知道眼泪除了懦弱以外并不能代表什么,但我还是哭了起来。我还是没能学会如何做一个坚强的人,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孩子。
懦弱的我再次为了你,为了我敬爱的爸爸,而哭了。如果你能看到这一幕的话,你会不会为当年自己所做下的决定而后悔呢?亲爱的爸爸。
多少个夜晚,去敲一扇永远敲不开的大门,一个人在门前站了一整夜,直到黑夜开始被一点一滴地被吞噬,天空微微泛着曙光时才返回房间。
一次又一次被拒之门外。
爸爸,你听得见敲门声吗?
你是不是听不见?
那么,
我再敲得大声点。
记忆仿佛沸腾了的热水般,用力地鼓起了大小不一的泡泡,反映着岁月里的曾经,反映着岁月里幼时的青涩,但是自己却记不得了。
自己曾经寻找过门的另一头,但是爸爸,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那么努力,费尽心思地去找,却找不到它通向哪里吗?你瞧,是你把它藏起来了吗?还是它根本丝毫没有存在过?
每次荡秋千时,自己总喜欢荡得高高的,似乎想被汹涌澎湃的大风给轻轻捧起来。妈妈总是板起脸孔,很严厉地斥责我:
“ 你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吗?”
可是妈妈你知道吗?如果荡得很高很高,就可以荡到月亮去,
爸爸,不是正在上面吗?
爸爸,开门啊!
那天妈妈叫我清理仓库时,我意外发现了一盒爸爸你留下来属于你的东西。里面有些男性用品,有一只生锈了的剃须刀。我发现它时心情十分的惊喜愉快。时光连绵不绝的覆盖记忆时,似乎还是留了些琐碎的小回忆给我。爸爸,我想起你剃胡须时的样子了,我还想起了你用刺人胡渣刺我的感觉,就像夏天里明媚的日光一样,晒在皮肤时稍微有些小小的刺痛,但毛茸茸幸福的感觉就会迅速地随着而来。
你瞧!原来我们之间也有着许多共同的回忆。
我还发现了一本好东西,那是你的日记本,里面写满了你和我回忆的点点滴滴:
1998年10月19日 星期六 晴
今天我跟亲爱的宝贝儿玩了一会儿,她太可爱了!她已经开始会走路了,真聪明!其实这完全是一场意外。我将她高高的举在头上时,慧英叫了我好几声,我急忙将拉菲给放下,去看看慧英叫我是什么事。结果我回来时,她竟然稳稳地站在那里,丝毫不动,接着就开始走了起来,虽然后来摔了几跤,但都没哭,勇敢的小孩!拉菲,我爱你!
1998年10月20日 星期日 阴
今天赵总找了我一下,他又在问我相同的问题,想不想去月球进行那项任务。我跟他说给我时间再考虑一下。拉菲才刚出生,我并不想离开她,可是老实说我还蛮想去的。不过我觉得自己没办法丢下拉菲去月球,太荒谬了。慧英讲我太疼拉菲了,她说如果换成她的话她肯定丢下拉菲自己一个人跑去。我的天,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?
我翻了翻,接下来几篇的内容都大同小异,我直接将整本书倒过来,翻到最后一页:
2002年7月1日 星期四 晴
慧英竟然讲她不要孩子,她说她害了她,开什么玩笑?孩子是活生生的!我觉得我和她的感情已经走到了尽头,我们最近一直在吵,却不敢在拉菲面前吵。孩子是无辜的,她知不知道?她竟然说自己已经厌倦这段感情,她不要孩子了!我的天啊!明天我就要去月球了,拉菲你要原谅爸爸,爸爸是因为这个家才这么做的。我真的好累,为什么妈妈就这么讨厌你呢?他不要爸爸。也不要你了……
世界其实没有那么华丽煽情,世界永远都只剩下破碎了的冰冷,每分每秒不停地转动着,不曾停下。
我静静地站在门前,一动也不动,犹如一座冰雕般。
身后的玻璃窗外,一轮晕染的月亮寂寂地挂在天上,闭起双眼,我仿佛看见了他那双忧伤的眸子,正如多年前一样,静静地望向我,低低地呢喃道:“小拉菲,小拉菲……”
爸爸,爸爸,你真的好想你,好想你,别躲了,快出来好吗?
我用空洞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那扇门,隔绝了尘世轰然紧闭的大门。薄薄的一扇门,隔着的却是好几十年的思念,淹没了一切,覆盖了记忆中的你。
那天晚上,妈妈并没有回来。
我静静地吃着白饭,独自一个人带着恍恍惚惚的伤心和未知的恐惧。
寂寞是我的常客,我必须好好地款待它。
四周弥漫着沉静的轨迹,斑驳的色彩布满了沉静的荒原,发出了宁静炽热的气息。
只剩下电视机的亮光,微微地闪烁着。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新闻报导,
“……国家太空署所发明的‘通向宇宙的门’科研计划,第一批参与实验的人,在最后阶段的任务中由于设施故障而爆炸,不幸遇到意外,成为这项科学实验的牺牲者。”
播音员冰冷而悲痛地念道。
在那些模糊的照片中,我清晰地辨认出那张脸。天空散尽,浮云沉默着来往,多年前似乎变回了没有跌宕的夏日,满载着晶莹的芬芳。
爸爸。
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决裂,带着末日般的洪水席卷而来。
卷走了色彩,于是这个世界因此失去了视觉。
卷走了声音,于是这世界因此丧失了听觉。
大雁的翅膀发出了有规律的巨响,带走一城市的积雪。
芦苇大片大片循序渐亡。
剩下所有的镜头像是无声电影在眼前播放。
我走到那扇门前,突然想起了爸爸最爱唱的那首歌里的歌词:
“你和我都是日复一日地面对生活,都要面对生和死。现在我找到了多彩的美妙的夜,你亲密的微笑在那里闪耀……”
我轻轻地闭起眸子,嘴角的弧度不断扩大,形成明亮易碎的笑容。
我想起多年前学过的芭蕾舞。
荒废了许久的芭蕾舞竟然在这一刻重新被我轻舞起来,身子感到前所未有的飘逸。芦苇燃烧成灰烬,洒向了蔚蓝的苍穹。
我平静地踏入门槛。
完美的最后一步。
我猛然张开眼睛,笑道:
“爸爸,你瞧我多傻,我终究还是做了那个被大灰狼吃掉的小红帽。”